四十多年前的一个上午,桂花飘余香,菊子金灿灿,院里的牡丹也赶集似的绽了芳香。
一切如初,井然有序,村里人都在忙碌着。“快回家吧,要生啦。”就这样,母亲从打谷场上撤身,回了家。
母亲撕心裂肺,痛苦难熬,最终在接生婆的努力下,我呱呱坠地。父亲却在母亲庄严的痛苦中给我起了个土里土气的名字——谷生,听着这个“令人遐想”的名,母亲苍白的脸上晕起来一抹红,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把一腔的心血都浇灌在了我的身上:“乖宝宝,宝宝乖,你是妈妈的好乖乖;金豆豆,银豆豆,不如我家的土豆豆。风儿刮,雨点落,我家宝贝乖又乖;月儿去,星儿藏,我家土豆睡后床……”委婉动听的鼻音经常让我在母亲温暖的臂窝里舒适地睡去。
再后来,似乎在睡梦中还能听到母亲换尿布洗衣裳的欢快歌声;听到母亲被父亲呵斥时的幸福回声:“他是咱的肉疙瘩啊!尿个床就发这么大火呀?”
真想永远躺在母亲的怀里,感受母亲细腻真实的抚摩,享受母亲泥土般清新的气息,聆听母亲不厌其烦的谆谆教诲:“见人要问好,称呼必得体。出门要稳重,跌倒自爬起。”就这样,在母亲温柔慈祥、精心细致的呵护里,童年悄然流逝了。
记不清哪一天的早上,母亲早早起床,在父亲的授意下,打扮好自己后又打扮起了我,然后给我背上挂了一个用小布块缀成的花花绿绿的小包,里面装了几块饼干和干馍片,一个特别精致且饰有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的长方形盒子。
母亲告我说:“我家谷生大了,今天妈领你去个好地方。”母亲一有时间就带我去玩。所以,我今天更高兴了,因为穿着新衣,又有好吃的。于是,嚷着要母亲赶快出发。
路上,雀儿鸽子彼起此落,路两旁各种花争奇斗艳,小河里泥鳅嬉戏,蝌蚪成群,参差的庄稼一直绿到天的尽头。我跑着,跳着,兴奋极了。快到目的地时,我发现母亲所说的好地方原来是村小学校,我哇的一声哭了,转身往家跑。母亲急了,飞也似的追上了我,哄我去学校,可我觉得老师最可怕,怎么都不愿去,和母亲撕扯起来,于是母亲脖子上脸上被我抠出了一条条血痕。闻声而来的康老师连哄兼骗带吓,把我“拉”进了教室。
我的日子从此有了巨大变化,而母亲脖子上、脸上却留下了永恒的特别引人注目的波痕。(今天,随着母亲年龄增大,那波痕颜色更深了,也更明显了,但母亲从未有过哪怕是一丝的怨恨。)
邻居家的鸡蛋被我的玩伴偷走,邻婶追时,玩伴跑了,邻婶不问情由扭着我的胳膊来见我的母亲,见我裤兜鼓得老高,母亲便打了我一耳光,我哭着掏出来兜里的沙包、纸包,跑了出去。半夜时,母亲在我家菜园中找到我,紧紧地,母亲抱住瘦小的我,泣不成声,脖颈上的波痕好似蠕动而行的蚯蚓,只是硬硬的。那一刻,我觉得母亲特别伟大,平生第一次为母亲拭起了泪。
我给母亲添了很多乱子,但我认为她对此很为享受,因为她的儿子不是坏孩子。
从初中起,我便离开了家,母亲似乎比以前更亲更疼我了。
每每回家,母亲总要放下手头的活,使出浑身解数调配饭菜,单是土豆,就能做出来十二种不同的吃法,且味道独特,百吃不厌。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母亲的双眸总闪烁着幸福而疼痛的光辉,不时给我碗里拨拉饭菜。待我进入梦乡时,母亲才开始浆洗我的衣服了,嗤——嗤——嗤——,洗衣声均匀而有力,仿佛琴键上奏出的名曲。
大学时,离开母亲身边,我象一只飘向天空的风筝,又如踽踽行进于沙漠的夜行者,纵有知识的浸润,友情的滋养,却总觉少了某种营养,不协调得很。慢慢地,才发现母亲是我心空的灯,随取随有的无息银行;母爱折射着阳光的味道,倾泻着月亮的声音;家是游子栖息的港湾,受挫时归隐的桃花源。
别的同学用手机与家里人热络时,我便把自己揉成了一个一个的方块字,嵌进稿纸的格子里,投放到信箱中,然后在深深浅浅的想象中等待母亲的来信(父亲没文化,母亲四年级毕业)。
母亲的来信中流淌着深切的嘱托和殷切的希望。于是,家乡的一切幻化成一幅山青水绿、祥和宁谧的风景画,母亲正在家门口张望远归的儿子。
后来参加了工作,再后来已为人父,彻底离开了母亲。对母亲的思念就只能用一根看不见的网络线来牵扯。
而母亲滚着岁月的铁毂,一路艰难走来,脚底的岁月都已沧桑成她额头上一条条深红色的蚯蚓;身上的平凡故事积淀成了特效染发剂,使得满头乌发如今根根飘逸,银白如霜。
这还不够啊,母亲仍在走着,伴着鸡鸣,踏着月色,有点倔强,有点执着。用她的话说,我还没看到我孙子的媳妇呢。
也正是这种骄阳热夕阳红的精神感动着我,感染着我,使我没有迷失于城市的夜空,没有跌倒于泥淖中而不起来。
母亲,是疲惫中的一杯龙井,当我劳累无力时,只消一口,就会神清气爽,滋生出一片希望的原野。
母亲,是沙漠中的一眼清泉,当我疾渴惊慌时,只消一滴,生命的汪洋大海就会在心中蔓延。
无数熟悉的日子,无数感人的情节,是母亲为子女奉献的风景,缠绵如袅袅炊烟,亲和如沥沥酥雨。一次次,一遍遍,漫过儿子记忆的堤岸。
我该拿什么献给您——我的母亲?
(谨以此文献给我敬爱的母亲,同时愿天下的母亲节日快乐)
文字:刘平
编辑:郝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