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谈杜甫】（五）从小吏到难民

从小吏到难民

文/叶嘉莹

杜甫有“致君尧舜上”的远大的理想，他当然要参加科举考试。他考中了吗？没有。“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壮游》），他没有考上，然后就“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考不上他就去旅游，旅游了很多地方，写了很多旅游的诗，还碰到了李白，也写了很多首诗。

杜甫不甘心老也考不上，他要让皇帝看到他的才华，所以就进献了《三大礼赋》。当时，唐玄宗举行了三次重大的朝廷礼节的仪式，有很多大场面的礼仪，杜甫未能免俗，也给皇帝歌功颂德一番。皇帝看到了杜甫写的《三大礼赋》，觉得写得不错，就召试文章，给了杜甫一次特别的考试机会。杜甫一辈子都对这次考试念念不忘，他晚年颠沛流离之时，还写下了“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采动人主，今日饥寒趋路旁”（《莫相疑行》）的句子。“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人生得意莫过于此，杜甫说，集贤殿里的那些学士都围在我的旁边，像一堵墙一样，他们都在看我写文章。“往时文采动人主”，杜甫说，当年，我的文采感动了天子，“今日饥寒趋路旁”，可是今日我几乎饿死在道路之上。

皇帝虽然觉得杜甫的文章写得不错，但没有马上给他官职，而是叫他回去等待，出了缺再通知他，后来，就让杜甫去做河西县尉。杜甫不愿做河西县尉。因为县尉是县官属下的一个很卑微的小官，是一个非常难做的官。

李商隐也做过县尉，他做的是弘农县尉，他曾经写过两句诗：“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李商隐说，我做了县尉，反而羡慕当年楚国的卞和。卞和发现了荆山上的一块璞玉，献给楚国的国君，国君叫玉工来鉴别，玉工说那不是一块玉。国君认为卞和欺骗了自己，就把他的一条腿砍断了。这个国君死后，新君继位，卞和又把那块璞玉献上去，国君又叫玉工来鉴别，玉工还是说那是一块石头，不是玉。国君就把卞和的另一条腿砍断了。李商隐说，让我做弘农县的县尉，我反而羡慕那双腿都被砍断了的卞和，“一生无复没阶趋”，如果我的双腿也被砍断，那我一生一世都不用在衙门的台阶下奔走了。在“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的前面，李商隐还写了两句，是他发牢骚的原因，“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县里如果有人犯法，县官就要审判。可是县官贪赃枉法，为非作歹，断案一点也不公平，你作为县尉，眼看着县官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你无能为力。县尉每天的工作是什么呢？“黄昏封印点刑徒”，县尉在下班前，点一点罪犯的人数，把他们关好，这就是县尉的工作。

杜甫不愿意做县尉，他说，“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官定后戏赠》）。后来，皇帝就给他换了一个官职，让他做了右卫率府的胄曹参军。胄曹参军管什么呢？是在参军衙门里面管兵器、管仓库。这个官职杜甫做了不久，就到了天宝十四载，转眼之间将要“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舞”（白居易《长恨歌》），杜甫正好在这个时候离开了长安。他写下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因为当时他的家人在奉先县，那个时候安禄山已经起兵了，但是长安还没有得到变乱的消息。

由于时间很有限，我们只能简单地看一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诗，“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这是杜甫的理想。“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辛弃疾说“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水龙吟》），这是辛弃疾梦见陶渊明后所写的词，他的意思是说，我并不是追求富贵的人，我也希望回家去过潇洒隐居的生活，可是我怎么能够忍心看着国家、人民在如此的苦难之中呢？所以杜甫说“盖棺事则已”，我死后，被安放在棺材里边，棺材盖盖上了，那我就只好放弃了。“此志常觊豁”，但只要我还活着，我“致君尧舜上”的理想，就一直存在我的心中，我希望我的理想能够实现。“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杜甫当时没有官职，因为他不做率府胄曹参军了，跑到奉先去了。“构厦岂云缺”？要给国家盖一座大房子，为我们的国家制定一项好政策，应该由朝廷中在上位的人来安排，我一个小老百姓，连一官半职都没有，我能做什么？可是，我为什么总放不下呢？“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因为我像葵花，像藿草，我的本性是向着太阳的，我没有办法改变。“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我一心向着朝廷，没有办法改变。这首诗很长，时间有限，我只能简单地讲这几句。

不久，安禄山攻陷了长安，长安沦陷了，唐玄宗逃难到了四川。玄宗到了四川以后，他的儿子唐肃宗在灵武即了皇帝位。杜甫当时已经离开了长安，听说肃宗在灵武即位，他就奔赴行在，要到后方的肃宗的政府里边去，但是在路上被安禄山的军队抓住了，把他押解到了长安。

我是经过抗战的，我是经过当年的北平的沦陷的。因为我那个时候还很小，读初中二年级，所以我没有逃难到后方，但我的父亲、许多年长的亲戚都奔赴后方。北平沦陷后，当时掌权的人不许人们到后方去。据我所知，很多人都是化了装以后逃跑，有的人幸运，跑出去了，有的人不幸，被抓了回来，关在北平的“红楼”之中，遭受各种酷刑。我的先生就身经两次监狱。我在大陆出版的第一本书是《迦陵论词丛稿》，是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主编是陈邦炎先生，我后来和他见了面，得知他也曾经被关起来。他写了很多首诗词，记录他从被捉到被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