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数九冬月天,却没有往年冬天的寒气逼人,甚至初入冬时的积雪也已消失殆尽,光秃秃的山脉和峭楞楞的枝桠似乎诠释着这个季节是冬季。
然天空一例是湛蓝的,太阳公公气色正红。这正是游子回家的好时光。
而这已是我术后四个月了。
父亲凝着一双浑浊的老眼,在递给我筷子时直直盯着我的眼,有点愤怒地问道:“你到底隐瞒了我们什么?看你的脸色这么难看,走路也虚弱不堪,尤其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
我赶忙打起精神,从父亲手中抽走筷子,插进面片中胡乱地搅起来,嘴里说着没事没事,能有啥事。
父亲真生气了,提高了嗓门:“那你妈住院十六天,你为何一次都不露面?出差学习就得一个多月啊!还有两次,你连电话都不接,也不回,心里还有我们吗!”
——我什么成就都没有,但对父母的爱和孝却是没有打折扣的。想说什么,却堵在心口啦。
我朋友一看这架势,马上抢过了话茬:“老叔,这个是真的,他们每年都进行培训,去那地方的车还是我给找的呢。”
我也趁势而上:“老爸,您就相信您的儿子吧,如果有事,今天还能吃上我妈做的西红柿调白面吗?”说这话时,我已“气喘吁吁”了——这时的我是不能用力的。
好在我朋友招呼我爸去了,遮掩了我的困窘。
我妈有节奏地撅着面片,没有吱声。但我明显感觉到母亲的失望与不解。
我不能言明事的真相,亲情有时是需要善意的谎言来作陪的。
然而我知道父亲仍在狐疑,时不时看看我,似乎在打量一件刚出土的文物,也似在欣赏一株变异的花儿。还是怀疑自己的判断失误,抑或不相信眼前吃着面片的儿子能撇下自己母亲不管?
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表情。亲情是即使你不能理解彼此的瞬间所为,但她是血浓于水的心心相通,偶有偏向却终归正道。
吃完饭,放了碗,父亲母亲终于能给我“正式”上课了。
“打你电话不接,也不回的那一晚,你知道我和你妈是怎么度过的吗?——我俩一夜没闭眼。问你弟弟妹妹,他们说你培训学习,肯定没事。但我知道你们是串通好了的,所以一直难过,但也没揭穿,毕竟你们也都人父人母啦,但你知道吗?如果你们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们怎么活呀?”
父亲母亲坐在炕沿上,眼里噙满了泪花。我是站着的,为年迈的父母因儿女的事担心又不寐而感激不已。
那一刻,我强忍着手术后劳累而致刀口的疼痛和眼中的泪打断了父母:“爸妈呀,儿女们都已长大,都有一定社会经验了,总不能大大小小的事都向二老汇报吧?前段时间真的是培训学习,只是中间感冒了,疫情期间这可是大事,所以没能及时回来陪伴我妈嘛。”
“但愿吧,家里还有900元,你拿去吧,回家后好好补补身子,别累出问题了。”父亲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来几张崭新的人民币伸向了我。
“我好好的要你们的钱干嘛呀?你们留着吧,我妈不是还吃药吗?”我赶忙推脱。
父亲说:“每次回来都买这么多东西,你也不容易,这次的钱一定要拿的。你妈吃的药已买好,况且这病已二十多年了,得养。”语气中满是沧桑了一辈子的男人的疼爱与骄傲、不甘和任命。
母亲也插话了:“给你就拿了吧,回去多吃点好的,看瘦成啥了。”母爱的暖流从心底涌起,两股热浪直冲眼角。
那一刻,我恨不得扑通跪下,为我没有陪母亲住院而赎罪,奈何自己身体不便。只哽咽道:“你们让我如何是好啊!”
钱终究留在了父亲粗糙的手中。那是一双饱经风霜浸润血泪支撑起整个家庭的铁耙钢钎啊!
我含泪握紧这双手,同时也拉起母亲的手。这是两双怎样的手啊,岁月给这四只手褪去了青春的光华和厚实,只剩下千年老树般的皮和杆了,它们却依然在风中雨中奔波劳碌,以打捞点养老的资本。
这是时隔30多年后的亲情抚摩,是三春晖于寸草心的真实演绎。虽然有点迟,却一定成了我后半生最为宝贵的财富。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想起这一幕,一定会是最有温度的生活经历。
幸福竟然会这么简单,这么直接。之所以现在才感知到,是我忽略了生活的仪式感,还是遗弃了老祖宗留下来的孝道?
我的心口、刀口一阵疼比一阵。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感觉眼前似有两尊慈祥的菩萨,正把无尽的爱与呵护通过手指源源不断地传给我,软软的,绵绵的,源源不断,源源不断……
享受着,幸福时光。
想着,美满的生活情调。
我已泪流满面。
前几天同村人“喇叭嘴”向我爸说了我曾经住院做手术的事,我爸马上打电话要我回家,满是急切和愧疚,害我安慰了老半天。
还在我忆帘风发,心思飞飏时,已到了村口。
放眼望去,整个村庄似乎又消瘦许多,没有鸡鸣狗吠,没有人烟嘈杂,仿佛一个踢掉了被子熟睡的大婴儿,裸露着黄色的肌肤,零星地点缀着几株毛发——干枯的柳树和槐树;拐子叔家外墙上每年冬天都悬挂着的黄橙橙的玉米棒子也突然没了踪影;老张头圪棱上那几头健壮的黄牛也被一捆捆整齐的柴垛替代;仅有的一条小河也没有了水,直立起了一处又一处的蒿草。
有山,也有树,却没有了水,就像一个人,有骨有肉没有血,于是故乡缺失了美。
一间豪华的屋子配置齐全,应有尽有,却无人居住,于是故乡缺少了生机。
我终于理解了“断肠人在天涯”的无奈与心酸。此刻,故乡便是那个仗走天涯鬓斑额衰的断肠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身边的村民一个个跑掉了。
而他渐次萎缩,逐渐化为尘土,最终消亡在历史的犄角旮旯里,无人问津……
一顿啼哭,一顿反思,一顿叮咛,一顿安抚后,父母总算可以安心啦。我也终于向父母讲了溽暑手术之事,也掀起了衣服,让父母查看刀口恢复的情况。
父亲母亲几乎同时把双手摸向了我的肚子。那手轻抚刀口疤痕时的温柔,似春风拂面,似夏花骄香,更似小时候冬夜里的棉被。闭了眼,肚子上似有一股暖流轻柔地游走,至而遍及全身。
多想投入爸妈的怀抱,重温一下儿时的梦和爱啊!
亲情无价,而时光驹逝,我要返回去啦。担心,不舍,溢于父母言表,但长大的鸟终究是要飞出去的。
父母站在路口,风烛残年,在午后阳光的斜照下,像极了我小时候画过的一幅画——一对老人手牵着手,穿着厚厚的棉衣,笑看着前方的路,自言自语道:孩子大了。
没想到多少年后,竟然真的出现了这样的巧合。因为那时候的我总盼望着快快长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而今不但长大,且近知命之年,走过了高楼林立的街,看惯了灯红酒绿的城,尝遍了人间酸甜苦辣后,倏忽感觉还是家乡的空气最清新,家乡的黄土最真实,家乡的人情最质朴。
我成了一只倦飞的鸟,席慕容诗外那只聆听笛声的鸟,咫尺天涯常念家。
也就常常想起母亲那被飘舞的雪花染白了的秀发;想起父亲那被岁月的风霜镂刻下的皱纹。
有时就想,如果剪断岁月的流驶,把母亲年轻的微笑永远定格,把父亲挺拔的背影永远镌刻,该有多好啊!
回家吧!无论一年有多辛苦,有多忙碌,回家应该比什么都重要,毕竟父母在世的时间不长了。满载而归也好,一无所获也罢,父母还健在,并且做了子女最爱吃的小米饭,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安慰。
回家吧!家是游子停靠的岸,可以和父亲唠唠家常,可以和母亲说说心里话。咀嚼生活的甘甜,描摹经历的一切,让温馨的亲情越来越浓厚。
文字:刘平
图片:网络
编辑:郝思云